轻吻(加更,9k三合一) 她竟有一种……(2/2)
听到“砰”的关门声,郑淮明脸上的笑意淡下去。他撑着厨房台面的身子弯了弯,左手骨节几分难耐地抵进上腹。那几口凉了的粥就像穿肠毒药,研磨着剧烈收缩的胃壁。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将早饭都吐了出来。他总共也就喝了几口粥,除此之外再吐不出什么食物,艰难地呕着胃液。
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好不容易止住呕逆,郑淮明捧了一把冷水洗脸,缓缓擡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深邃的眉眼,鼻梁高挺,五官棱角分明,许多人都夸赞过他有一张英俊帅气的脸,让无数女孩为之倾心。
郑淮明也曾庆幸过这一点,他幸好还有一张值得她多看一眼的面孔。
他不知道方宜纠结的真正原因,他只知道,昨夜自己越了界。她是醉了,可他却是在清醒中放任自己沉沦……
去碧海的一路上,只剩无言。北海高速还算畅通,中午前就已经驶入市区,可却在接近海滨区的路上毫无征兆地陷入拥堵。
远远能望到碧海市第四中学的大门,但这个时间并不是上学的高峰。看到不少路人朝前方跑去,方宜有些奇怪地降下车窗,就听到一个阿公在大声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喊:“不要过去!前面车祸死人了,不要让小孩看到!”
路人议论着:“混泥土车倒了,死了好几个,太吓人了!”“堵死了这里,救护车都进不来……”
方宜一惊,看了一眼郑淮明,后者已经快速地将轿车靠边停下。
四周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音,越来越近,郑淮明毫不犹豫地解开安全带,下车朝前跑去:“你在车上等我。”
方宜哪里肯干等,打开车门跟了上去。
前方的十字路口一片混乱焦灼,六七辆汽车和电瓶车被撞得面目全非,零件四散,混泥土车翻倒,将两辆小车压在底下。柏油马路上遍地血迹,有轻伤者瘫软在马路边,更有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血肉模糊,哭喊和哀嚎不绝于耳。
如此惨烈的场景,方宜只看了一眼,一股反胃涌上喉头,忍不住捂嘴干呕。
现场只到了一辆救护车,伤员太多,医护人员明显不够,郑淮明神情镇定地出示工作证,飞快地加入了救援。
他擡眼看到方宜,惊讶一闪而过,喊道:“走!回车上!”
但她怎么肯袖手旁观,抚了抚胸口忍住慌乱,立即跑到一旁安抚轻伤患者和家属,根据现场警察的指挥,协助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方宜看到了一辆被小车挤压的电瓶车旁,躺着一个艰难辗转的女人。她的脸已经被鲜血模糊,可腹部高高地隆起,两只手虚弱地试图护住肚子,却无力地垂下去,身上是一件方宜熟悉的被血染湿的杏色毛衣。
一名年轻医生在做急救,无助地朝同事喊着:“快点!她快不行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心脏这一刻急剧收缩,方宜想喊,却喊不出声音。
几秒后,恐惧和焦急将她的侵蚀,她腿已经软了,踉跄了两步朝那边跑。
郑淮明听到呼喊,扑过去接替,跪在女人身边做心肺复苏。他脸上、身上都沾着血,瞳孔触及女人的脸时骤然收缩。他掌根用力地按压着伤者的胸口,力气之大,女人全身都随着动作重重地起伏,却始终没有意识地瘫软。
方宜看清时,整个人差点跌倒在地——真的是余濯的母亲。
怎么会?!她已经快生产了,不是应该在家里休养吗?
一个警察一把拦住方宜,以为她是情绪失控的家属,阻止她靠近:“不要过去,到外面等!”
方宜被死死地拽住,动弹不得。她早已泪流满面,只能嘶哑地喊道:“郑淮明,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郑淮明没有擡头。很快,余濯母亲被擡上担架床,送进救护车,另一名医生接过担架时,轻微地摇了摇头。
“救救她……郑淮明……”被拉得越来越远,方宜无力地喃喃道。此刻她没有祈求上天,而是将希望本能地寄托在他身上。
又一次坐在手术室门口,方宜的心已如古井般干涸。
“手术中”三个字亮起,足足五个小时都没有熄灭。车祸撞击导致心脏破裂,由郑淮明主刀,病危通知书已经传出来好几张。
余濯缩在角落里,已经流干了眼泪,呆滞地沉默。
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神情木然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座位,这是方宜第一次见到余濯的父亲余伟。他皮肤黑红,高而壮实,还未来得及脱去塑料衣,就像是她在码头上看到的每一位劳动者。
方宜从少年的刚到医院时的哭嚎中拼凑出缘由。
余濯前几天夜里帮父亲修船,海边风大,发了烧,向学校请假在家休息半天。母亲心疼他病还未好全,便决定骑电动车送他去学校。余濯前脚刚进班级,母亲在路口掉头时,就遭遇了这飞来的横祸……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妈送我……”余濯还在发烧,却怎么都不肯吃药,挣扎中擡手不小心将水打翻,洒了方宜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他惊慌失措,话音未落,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方宜满腔悲戚,所有安慰此时都是苍白的,她紧紧抱住颤抖的少年,任凭他的眼泪染湿肩头。
两个小时后,盖着白布的担架床推了出来。
余濯的母亲李兰心包填塞,抢救无效。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剖出,是个女孩,生命体征不稳,转入了重症监护室观察。
听到这个消息,沉默的余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余濯扑到床前,哭了几声忽然昏倒,重重地砸在地上。可看着悲伤过度的儿子,余伟没有上前,只红着眼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白布。
方宜只感到心脏被死死揪住,痛得不敢再看。
起身离开,她出了医院却不知道去哪里,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吹风。
一个小时后,方宜稍稍缓过神,拿出手机,新闻赫然弹出:碧海市海滨区一中学门口发生特大交通事故,八车连环相撞,混泥土车侧翻,已致八人死亡,十五人受伤。
第一次直面这么大的事故,人的生命那么脆弱。她眼眶微湿,没有点进去的勇气,退出了页面。滑到微信,竟没有一条信息。
按理说,郑淮明的手术已经结束了。
方宜起身,去饭馆打包了两份饭回医院,问了好几个医生,都说郑淮明手术结束早已经离开。
电话也打不通,他向来是不会联系不上的,方宜有些茫然地穿梭在老旧的走廊间。
这里不是二院,郑淮明既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值班室,她问了在院子里陪苗月的护工,他也没有回去。郑淮明这个时候能去哪里?
方宜对碧海医院不熟悉,绕着绕着,迷失了方向。
走廊上恰好遇上一个护士,方宜问了路,忽然不抱希望地询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医生?他不是这里的医生,今天车祸……”
陈护士没等她说完,神色有些奇怪:
“你找的是不是那个从北川二院来的心外医生?”
“对,他应该早就手术完了。”方宜眼睛亮了亮,“差不多五点以后,你有看见他吗?”
陈护士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方宜连忙拿出工作证:“我是他在北川的……同事,我们今天一起来的,但他电话也打不通。”
“我一个多小时前看到他往四楼休息室去了,那里外院的医生也可以用。”陈护士回忆道,“他好像不太舒服,你还是快去看看吧。”
当时她正和其他护士站在四楼走廊上说话,有个护士说起,今天的车祸有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去世了,孩子剖出来还在抢救。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医生与她们擦肩,陈护士擡头看了一眼,目光立即被吸引住了。男人的面孔陌生,却着实英俊,戴一副细边眼镜,气质斯文温润,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太可怜了……而且我听说,她是因为儿子发烧了,送儿子上学才被撞的。”另一个人唏嘘,“平时他儿子都是自己骑车上学,今天请了假……”
“不会一尸两命吧……那她老公和儿子怎么活啊。”
突然,那男医生停下脚步,冰冷幽深至极眼神让人心惊,他声音嘶哑:“你们说的……是李兰?”
几个护士都被这压迫的气息震得不敢开口。
陈护士战战兢兢道:“是……就是码头余家的那个媳妇……”
话音刚落,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脸上的血色如此快地褪去,惨白得宛如死人一般。男人看着她,目光却又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深邃的眼睛失焦涣散,薄唇微张,像是吸不上气似的轻喘了两下。
丝毫没有夸张,就像灵魂忽然从身体里被抽空。
那男医生身形晃了晃,没有再说话,径直朝走廊那一头走去。
等他完全消失,其他护士才长舒一口气,有消息灵通的议论道:“那个是北川二院来的心外主任,今天车祸就在现场……好像李兰就是他抢救的。”
“难怪,他没事吧?”“是不是因为人没救过来啊?”“不至于吧……医院每天死多少人呢。”
陈护士猜测着眼前女孩和那位男医生的关系,她眼里的担忧不像只是同事,犹豫是否要说更多。
可方宜得到答案,匆匆道谢,便朝四楼跑去。
碧海医院规模不大,外来的医院更少,只在走廊尽头有几间共用的小休息室。方宜一一打开,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后一间房门紧闭着,上了锁。
她用力地扭动了几下,只有锁芯撞击的声音。
也有可能是其他医生在,方宜没有贸然擡手敲门,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嘟嘟嘟——
门里赫然传出手机铃声,隔着薄薄的木门,传进她的耳畔。
“郑淮明?”方宜心头一空,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她用力地敲着门,大声呼喊,“你在里面吗?郑淮明!”
寂静空荡的走廊上,只余她焦急的喊声。
可里面没有人应门,方宜趴在门上听,除了循环的手机铃声,连脚步声都没有。
“郑淮明!开门!”
即使是睡着了,也该被吵醒了吧?
从前一些不好的回忆袭来,方宜急得满头是汗,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口。
正当她准备下楼寻保安开锁时,却忽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哒”声,门锁从里面打开了。几秒后,门才被拉开——
郑淮明手扶着门框,好端端地站在屋里。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大衣,在现场被染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你怎么不联系我,也不接电话!”后怕涌上心头,方宜急得快哭了。
郑淮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略微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有点累,睡着了。”
他侧身迎方宜进门,顺手打开了灯,屋里骤然明亮。
这是一个约莫十多平方的小房间,左侧有一张单人床,右侧是一个小桌和沙发。可床单十分平整,丝毫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光线一亮,照得郑淮明脸色尤为灰败,嘴唇白到发紫,神色虽是如常,眼神空洞得莫名让人发怵。他的一双眼睛里总是饱含情绪,如潭水般深沉,从未如此毫无生气过。
方宜担忧问道:“你真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郑淮明坐下,打开饭盒,温声道,“可能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好了。”
此时已经入夜,联想到他确实吃过早饭就滴水未进,方宜稍放下心,打开盒饭递给他。
路边随意进的小饭店,盒饭算不上好吃,菜很油腻,一半都浸在油汤里,只能勉强果腹。方宜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但一旁向来习惯清淡的郑淮明却沉默地吃着。
“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他们一家人都那么好……”方宜搁下筷子,她心里难受,本能地倾吐出心中的沉闷。
在她心里,郑淮明从医多年,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不会为这种事哀伤。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谈起这件事。
“余濯的妹妹那么小,就没了妈妈……”方宜深深地叹气。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郑淮明暗哑的声音猝然响起,仿佛只是一句普通的闲谈,却字字如剜肉剔骨般残忍:
“跟老天有什么关系?是他害死了他妈妈和妹妹。”
有一瞬间,方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回过头,撞上他幽暗压抑的眼眸,神情认真。
她“腾”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郑淮明,你说什么?”
郑淮明微微擡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漠道:“先天肾功能衰竭,脑积水,他妹妹能活的概率,很小。做好心理准备。”
方宜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是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