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此次会面的来人,宋婉见过,有些遮掩的严实,可那气度和做派,就能想到……(2/2)
宋婉原以为外面的环境已经够恶劣了,进来之后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很大的一块平地,平底搭着层叠的棚子,堆积成小山的铁器随处可见。
棚子里的人在草席上唉声呻吟,露出的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原本瘦可见骨的身体上皮开肉绽的红痕纵横交错,没一块好皮,看着很是可怖,就像是地狱中受了酷刑的骷髅。
而在外面行走的,有的佝偻着身体,那腿因为长期受到重压而弯曲变形。
有的因为常年对着熔炉,脸上的皮肤被灼烧得通红凹陷,没了人样,乍一看去如恶鬼般。
还有缺胳膊少腿的,褴褛的衣衫盖不住外翻的两肋,胸腹处都凹陷下去,一脸麻木地扛着沉重的扁担。
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打架斗殴的喧闹声。
宋婉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觉得喉咙发干,胃里翻涌。
以往她来麓山,不是没有见过为沈湛做事的劳工们,可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他们,也没有来过他们栖身的地方。
而且以往过来,看见的是运筹帷幄的幕僚,斗志昂扬的士兵,他们所描绘所讨论的是锦绣前程,是夺得大位之后的报仇雪恨,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漆黑锋利的兵器下祭奠、埋葬的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行尸走肉般的人群,像是到了人间炼狱。
沈濯似乎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回头告诉她道:“你在这里等我。”
而后向人群深处走去,找了个像头领一般的劳工,吩咐着什么。
宋婉愣了片刻,被身旁的一个少年剧烈的咳嗽声吸引。
他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却瘦的惊人,皮贴着骨头,脸颊和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浑身弥漫着破败的死气,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些人气。
“你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宋婉问,“给了你们多少报酬?”
给了多少钱,才愿意遭这样的罪啊。
永不见天日,任人打骂。
那少年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缓慢的转动脖颈,擡头看着宋婉,嗓音涩哑,“我我、没有钱的。”
“没有钱?”宋婉惊讶道。
“没有……我是被哥哥嫂嫂抵税,送过来干活的。”少年迷茫道,“赋税太重了……”
“什么税?”宋婉道。
“田里产了什么,就得把一半交上去,这还不够,还要把田税、徭役、杂税合并,折成银子征收……还有人头税,一家要出一个人来承担兵役和徭役。”少年低声道,“雪上加霜啊,负担不起,哥嫂就把我送来了。”
宋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先前在青州,父亲是士大夫,在赋税上是有很大减免的。
但农民是良民,怎么要承担如此重的赋税呢,而且人头税,不就是逼的每家出人来这里干活么?
“你们都是农民吗?来这里就锻造兵器?还干什么?”宋婉问。
少年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凄凉又无望,与他稚嫩的面孔极具反差。
“只是锻造兵器?不是啊,如果只是这样,那我真是要感谢天感谢地了。”少年的笑容扭曲,盯着宋婉道,“什么都干,我力气小,就给这些人打杂、做饭,力气大的日日夜夜行兵训练,真枪真刀的练,被打死的,累死的,死了不少人。”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宋婉脱口而出问。
少年缓缓擡起眼,正视面前这个女子,她年轻又美丽,眼眸清亮,虽穿着布衣,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却雪白纤细,一看就是与他们不同的那类人。
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指了指堆积成山的兵器下的熔炉,恶狠狠道,“死了都出不去,死了人就直接扔里面烧了,省事儿,还能祭刀剑。”
说罢,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无奈道:“我要睡会儿,要不等天亮了没力气干活,要挨打的。”
宋婉还是不甘心,便问:“这样重的赋税,还人头税,不是巧立名目么?没人管?”
少年有些不耐烦,稚嫩的声音飘散在腥臭的风里,“谁管啊,荣亲王是江南十三州的天……世子定的规矩,有啥办法。”
藩王属地的赋税归藩王所有。
世子沈湛……
宋婉脑海中出现沈湛阴郁苍白的脸,还有那狭长的淡漠眼眸,那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麻木。
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把人逼成奴隶,不得不为他行事,日夜受着这样的折磨。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她觉得羞耻,自己只看得见唾手可得的权势,却未看见权势之下埋葬的枯骨。
江南锦绣十三州,歌舞升平、富足繁盛。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无天日,血流无声。
宋婉白皙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红,觉得胸臆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沈湛可以争那大位,可以追求无边富贵,无上权力,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追求权势富贵本没有错处。
可他登上那大位之后呢?
坐上那位置的人,不应该心系天下苍生么?
这些人都成了这幅骷髅模样了,她不信他看不见!
他看见了,不以为意罢了。
蝼蚁而已,怎能挡住他的路?
那么蝼蚁和苍生,到底有何区别?
就像难道他不知那些药的利润没有那么大么?
拿到的白银,又是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换来的?
她的母亲,就是无辜惨死的人之一啊!
想到母亲之死,宋婉的眼睛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却微微仰起头抿住唇,努力不让自己失控,不让眼泪流下来。
冷静了片刻,宋婉往前走动,一个个嶙峋骷髅似的人完全不在意她的闯入,再往前走就看见那熔炉,没烧干净的断肢还在一边,却有人像看不见一般靠在一旁睡觉,有被绊倒的,又爬起来,麻木冷漠,见怪不怪。
如人间炼狱。
堆积成山的铁器闪着寒芒,像是被血洗过一般。
恍惚间,她看见沈湛一步一步地踩着堆积的兵器往那金灿灿的位置上走,兵器下是尸山血海。
而那灰蒙蒙的尸山血海中有无数个和她母亲一样惨死的人。
“安顿好了。”沈濯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宋婉回过神来,拳头收紧,眉目间闪动着还未熄灭的火焰,猛地看向沈濯。
他被树枝刮了衣袖,露出的手臂肌肉漂亮,他神色淡淡,在这样一群嶙峋的“骷髅”间显得更为高大挺拔。
宋婉却觉得有种陌生的可怕。
他像是完全看不见这些人的苦难一样。
沈濯看着眼眶通红的少女,“熏着了?这空气不好,我们这就出去。”
她却一动不动看着他。
沈濯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婉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她深吸了口气,“这些人不是自愿来的吧?”
沈濯告诉她:“自愿的。每家每户送来的,还有是自己找来的。”
“怎会自己找来?”宋婉道。
“交不上税,借了钱庄的钱还不上。”沈濯平静道,“或者是染了赌瘾,抵卖田产也还不上。没了活路,只能把自己卖了。”
宋婉只觉得浑身血液似乎倒流。
沈湛在年末时会收回厚厚的一摞账本来核对,其中有钱庄、赌坊的。
她不敢去想。
苛捐杂税,人头税,让农户不堪重负只得妻离子散,卖身为奴。
然后设下了局让人染上赌瘾,再将田产抵卖给他们,家破人亡。
他收割了劳动力、钱财、田产,像是看不见的手,搅动着蝼蚁的命运。
这一切,若说沈湛所居高位,并不知内情,宋婉只觉得牵强。
她忽然有些厌恶自己,先前还沾沾自喜,觉得沈湛和她是一类人,追逐权势没什么错。
如今才知他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
沈濯看着她,也不再多解释,只道:“走吧。”
宋婉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跟着沈濯往外走。
身后的人如幽魂般影影绰绰麻木行事,而那堆积成山的哪里是兵器,分明是累累白骨。
宋婉出了那山洞,鼻息间是山间凛冽的木叶气息,明明没有里面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了,宋婉却觉得恶心想吐。
她扶着树,侧过脸干呕。
沈濯停了下来。
她呕了片刻也没吐出什么,心里觉得难受,刚想找个地方坐会儿歇一歇,就忽闻风雨声,手臂倏地一紧,一下子被沈濯拉到了暗处。
“有人。”他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一声低喝,拉住她向一旁的土坡滚落下去。
宋婉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听到的风雨声是铺天盖地的暗器!
他将她护在怀里,甚至还伸手夹住了射过来的一支短箭!
宋婉不敢动了,那箭离她就方寸的距离。
“你先走,我断后。”他道,“下了山,就是寺庙,我不会让他们追上你。”
宋婉心头颤抖,不再犹豫顺着土坡就往山下跑。
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快,喉头干涩,像火在灼烧一样。
虽自从去了寺里就穿着布衣,可那裙角还是碍事的很,她将裙摆撕扯,加快了速度,眼看山下那灯如点豆处就是寺庙所在之地了!
快点,再快点。
宋婉从寺庙的后墙翻进去,刚一落地,就大声呼喊:“刺客!有刺客!”
随着她的厉声呼喊,原本黑漆漆的寺庙中一盏盏昏黄的灯亮起,先惊醒的是小沙弥,而后院门被轰然推开。
宋婉捂着腹部,惊恐道:“有人!有人!快去追,就在后面的山上!”
来的王府侍卫一看,她头发散乱,鼻尖眼眶泛红,满脸惊恐,一副受到惊吓之后楚楚的柔弱感,对男人有很强的吸引力,很惹人怜惜。
侍卫们当下便信了,领头的大喝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去了。
宋婉望着那山漆黑的轮廓,心中暗暗说,希望赶得及,能救你。
“姑娘!你怎么样了!怎的会有刺客啊!?”元儿脚步慌乱,从耳房中冲出来扶住她,“您、您肚子还好吗?”
“我……”宋婉佯装惶恐,本就发白的脸色更白如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肚子好痛,快去叫墨大夫过来!”
寂寥的寺庙里,只有宋婉一声声抽泣声,凄惨撩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