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球(1/2)
绒球
这仿佛是一颗有生命的绒球。
宓奚打量着它,竟然奇异地感受到了它悲伤的情绪。
见宓奚收了手中的剑,那绒球便缓缓从尸体的胸口跳跃至头颅旁,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似是依赖,又似是抚摸。
就在这小球出现的那一刹那,原本贪婪地撕扯着碎肉的几只恶狗忽然瑟缩起了脖子,双腿打颤,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了似的,忙不叠夹着尾巴逃了。
周遭围观的人瞬间变得面容模糊,吵闹的声音也逐渐退去,如同隔着一层水幕,不甚分明。
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们都隔开了,这片天地唯独只剩下他们俩,以及一个站在一旁的宓奚。
那小球轻柔地蹭着地上尸体,并不嫌弃脏污和残缺,最后它在尸体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似乎是一个轻柔的吻。
宓奚莫名感觉自己方才狂躁的心情消弭无踪,重归于冷静。
他抱起双臂,开始审视这一切。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秦叹月捣的鬼,既然她能够对自己的记忆动手脚,那么在自己的脑中植入这么一段记忆以扰乱他的心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那个绒球的出现却推翻了他的猜想。
若是秦叹月为了唤起他心中的恐惧而特意弄了这么一个记忆,那为何绒球会出现在此呢?
它的的举止行为分明是在保护他的尸体,而他好像亦对它有一种熟悉之感。
这应该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一段原本就存在于他脑中的记忆,而非他人植入。
绒球对尸体做出种种亲昵的动作,而尸体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应它了,于是它身上的光似乎暗淡了些许,整个球蔫了下去。
宓奚见状,忍不住蹲身,向绒球伸出了手。
来,到我这边来。
他虽然未开口,绒球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恋恋不舍地停在原地,并未到宓奚这边来。
于是宓奚收回手站起身,走到了那绒球的旁边:“你这家伙,一具残破不堪、丑陋无比的尸体有什么好的,就这么乐意守着?”
若说宓奚心中最为恐惧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梦境中这番情形,皇位被夺、江山易主,生前严重洁癖,死后形状凄惨,不仅被随意丢弃于闹市街头,还要遭受千人唾骂、万民践踏。
他一生所求之事,正是称霸六国一统天下,结束这场混乱,让子民们能够安居乐业,无患无灾,然而此刻那些却像是被人无情戳穿的泡沫,随着他的尸体散落一地。
所以当宓奚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尸体时,只能感受到愤怒,险些没能控制住情绪,想要挥剑斩碎这一切。
绒球的出现,奇迹般地消除了他的愤怒。
就算到了这般境地,它也在陪着他。
宓奚忽然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那绒球似乎听不得有人诋毁它所守护着的人,幅度很大地跳跃了两下,对宓奚发出了不满。
宓奚福临心至,将它强行捞到手中,凑近了问:“你喜欢他?”
没等绒球做出举动,他就笃定地说:“你喜欢他。”
绒球呆了呆,继而往后退却,想要强行将自己塞进宓奚的手指缝中。
生动演绎了一番什么叫“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这家伙竟然还动什么叫害羞。
宓奚心情稍霁,没注意自己的嘴角已经提了起来。
这场面堪称诡异,宓奚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蹲在自己的尸体旁悠哉悠哉的逗一只性别、年龄、容貌皆不知晓的小绒球玩。
在决定入梦之前,他已经连续多日未能好好歇息了。
细细算起来,好像从秦叹月为他挡下那一剑之后,他就没有一日睡过好觉了。
不是要处心积虑地应对秦叹月,就是要费心筹划打仗的事情,每日光是处理政务就要六个时辰以上,真正能够休息的时间不到两个时辰。
从战场归来解决林家叛乱以后,更是忙得没边。
精神总是时刻都在紧绷,他已许久没有感受到放松的滋味。
如今逗一逗这只奇怪的绒球,倒是让他的心情好上不少。
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将快埋进指缝的绒球拨出来,饶有兴味地捏了捏。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触感,它只是一个虚体,实际上轻易便能穿过他的手掌,然而不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是让自己被宓奚捉住了。
宓奚少有地起了玩心,用两手将绒球搓圆弄扁,直至它终于不耐烦,一蹦一跳地穿过他的手掌跑到了地上,依旧停在尸体的额头上。
宓奚挑了挑眉,站起了身。
梦境外,御医感觉原本迟迟难以按入的银针忽然撤去了阻碍,顺畅无阻的施入皇上脑中,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皇上听见了老臣的提醒啊!
他命人给他擦拭了头上冷汗,继续拿起剩下的银针,找准xue位刺下去。
梦境之中亦有白日黑夜之分,只不过快上许多,一瞬之间便发生了更叠。
宓奚逗弄了一会儿绒球,再擡头时,眼见天已然黑尽了。
周围的人影逐渐寥落,他们评头论足了整整一日,早也口干舌燥,各自家去,唯剩几只恶狗还在远处徘徊。
只不过有绒球在,它们始终不敢上前。
绒球似乎有些累了,它停止了漂浮,轻轻沉到尸体的胸口,在那处找到一块衣物尚且完整的地方,躲了进去。
宓奚伸手将它捞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肩上。绒球莫名被转移了阵地,也并没有抗拒,迷迷糊糊地扯过一片银白的发丝遮盖在自己身上,倚在宓奚颈侧静止不动了。
似乎是睡着了。
它并没有重量,但是宓奚却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有一阵暖意隔着衣料透了过来。
雪又零零碎碎地飘落下来,渐渐盖在那副残躯之上,周围的恶狗经不住雪夜寒冷,各自跑开了。
宓奚伸手摸了摸绒球,被雪色浸染的眼睛泛起一丝柔和的光芒。
身死之后,无论此前如何高贵如云中月,又如何低贱如沟中泥,到头来不过都是黄土一抔,被尚且活着的万物渐渐掩盖住痕迹,变得无人在意。
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后,他没了牵挂,或许有朝一日便会落到这般境地,没了一个林家,便会有孙家、李家、王家,到那时,他或许也无力抵御这场大雪,只能任其掩埋了自己。
到那时,也有这么一只小小的绒球守着他吗?恶犬
若是这样,他倒也没有那么厌恶死亡了。
只不过他不明白,为何这颗小绒球要一直守在尸体的旁边不肯离去呢?
它的力量太过弱小,光是恐吓那些野狗便足以让它精疲力尽,但就算这样,它也还是倾尽全力地去做这件事。
不一会儿,灰霾的天逐渐转明,日光从厚重的云层中顽强地透出来,隔着雪花,洒在他们三者身上。
集市逐渐热闹起来,赶牛的、背篓的、挑担的人渐次从四面八方拢过来,不知谁家孩童从宓奚身边经过,还没等凑过来瞧,便听见了大人怒声的呵斥:“要死啊你!那种东西是你小孩子能看的吗?”
孩子一缩脖子,灰溜溜地跑走了。
今日前来观看尸体的人少了许多,贩夫走卒各司其位,吆喝声穿透街巷,偶尔或夹杂着吵骂声。
这是一个脏污、嘈杂、混乱,但充满了鲜活生机的世界。
宓奚此生见过世上最为华贵的宫殿,亦在最冷情的不毛之地囚困过数年,这样的地方,他好像是第一次来。
虽然是在死后。
如今天下一统,七国多年的割据战争终于结束,百姓们不用再受兵燹之灾,正在逐渐恢复生息。
其实他们并不在乎这天下谁谁坐在了皇位之上,他们在乎的,是今日能够挣得几文钱,孩子在学堂有没有被先生教训,今年的天气是否顺心,来年收获的庄稼,能不能让一家人饱腹……
浮生所愿,不过太平开盛世,盛世无饥馁。
而宓奚所成就的,便是这一切,数年来,他所为之殚精竭虑的、呕心沥血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个热闹的集市吗?
想到这里,宓奚忽然觉得心境变得无比开阔。
心中对父皇母后的憎恶,对叛臣的痛心疾首,对宫闱纠葛的厌弃,在此刻化作一缕清风,悠然地穿过这片天地。
他似乎闻见刚出笼的杂面满头上的热气,一碗馄饨中稀疏的肉香,还有那在铁锅中咕嘟着的白鱼汤,十分鲜美。
虽然平淡,但是那般诱人。
宓奚生平第一次,对食物产生了渴望。
肩上的绒球似乎醒了,它晃晃悠悠地拨开宓奚落在肩头的发丝,像那些雪花似的,轻飘飘地落到那尸体的眉心。
宓奚似乎听见了它想说的话。
早安。
就这样,绒球守在尸体身边,宓奚守在绒球身边,他们三者如同这闹市中一块静止的界碑,隔开了高贵与低贱、富贵与贫穷,又使之融为一体,从此生生不息。
整整七天七夜,雪未曾停歇,渐渐覆盖了这座碑,来往的人也不再对他们施以关注,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如今无人问津。
但那已无关紧要。
怕绒球冷,宓奚将它捞过来放在胸前,饶是如此,绒球身上的光芒还是黯淡了下去,身躯近乎透明,像是要消失了。
宓奚感到喉头一紧,嗓音嘶哑:“你……不要离开。”
绒球身上光芒隐晦地闪了闪,似乎是在回应他的请求。
就在这个时候,街头突然出现一个身着官服的府衙,身后跟着几个士卒,提着一卷苇席往这边走来。
人群自觉分散于两侧,为那府衙让出一条道路。
他们一路踹翻路旁摊贩的东西,骂骂咧咧地走到宓奚这边。
府衙一双吊梢眉,瞪着三角小眼,先往地上啐了一口:“娘的,真是晦气,死都死了,还要老子来亲自收尸,这大冷天的!”
宓奚认得此人,正是京兆尹赵宣。
身后的士卒见状,径直走到一旁卖包子的摊铺里,将那摊主踹出来:“没点眼力见!我们大人这大冷天出门办差这般辛苦,你们不知道为我们大人分担分担?”
那被踹的摊主敢怒不敢言,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官爷是什么意思……”
话没说完,他身上又挨一脚,那士卒一脸不耐烦地将苇席丢给他:“你,去把那东西裹了,丢到郊外去。”
摊主是个老实本分的汉子,这许多天来一只勤恳做事,从未对宓奚的尸体做过侮辱之事,还时常劝阻其他人少造口业,言道如今燕赤收服六国,百姓能够过上安生日子,正是奚帝的功劳。
这般形势,他竟还敢说出这般言论,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是也太过胆大妄为,最后被有心人听了去,辗转传到了赵宣耳中,所以今日才来找他,打算惩治一二。
听见士卒的话,那摊主惶恐道:“官爷,我若去了,这摊子没人来守……”
赵宣打断他,大马金刀地往摊上一坐:“这个不妨事,我这几个弟兄也不是吃闲饭的,给你守着便是。”
闻言,那几个士卒笑闹着也往摊子里挤去,自行拿了碗筷装吃食,先献给赵宣,再各自分食。
摊主眼看自家摊子被弄得乱七八糟,整日的生意怕都是做不成了,脸上欲哭无泪,奈何旁边士卒用长枪指着他去收尸,只好战战兢兢地走到宓奚身边。
他蹲身将尸体上的雪拂去,身后狱卒却一脚踹在他背上,让他“砰”地一下跪在地上:“磨磨蹭蹭的,快点,我家大人急着回府理事!”
于是摊主只好加快了速度,将苇席摊开,把那尸体慢慢挪到席子上,做完这些,他的双手已经被冻得紫红,整个人冷得发抖。
然而士卒冷眼旁观,一点都没有打算帮他的意思,周围的百姓也惧于官府,不敢上前。
宓奚将一切尽收眼底,眼中冰冷,绒球溜到了草席上,着急地上下跃动,他们皆是虚体,没有办法干预这些人。
男人将草席裹了,颤颤巍巍地拖着他往城外走去。
那士卒走到赵宣身边,道:“真是奇怪,大人,那尸体保存尚且完好,看样子并未被野狗分食……”
赵宣将口中包子“呸”在地上:“什么东西,难吃得要死。”眼神一转,斜眼看向远处艰难拖着苇席的摊主:“有人要护嘛,那就让他护个够,你去,把我府中那几只宝贝牵出来,他们今日还未喂食呢。”
士卒明白他的意思,领命奔往府衙方向,不一会儿牵着四只口中垂诞的猛犬过来,跟往那摊主出城的方向。
宓奚脸色暗沉,这摊主为他说了话,所以才导致了这样的灾祸,赵宣这是要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谁也不许为“奚帝”说半分好话。
他们要彻底消去民众对奚帝的敬畏与拥护。初始
绒球趴在苇席上,跟着那摊主出了城,宓奚亦举步在摊主后面。
城外人影寥落,连风雪似乎都比城内更大一些,举目望去,茫白覆盖了一切可视之物。
离此处十里远的地方,有一个乱葬岗。
摊主听见后方传来的狗吠声,心下慌乱,费力拖着苇席往乱葬岗赶去。
冷雪往他身上直扑,不一会儿,他的脸就被冻得紫红,脚步也越发吃力,却一步都不敢停歇。
那士卒牵着狗忽远忽近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让狗叫两声以恐吓那摊主。
宓奚的眸色冷如寒冰。
这赵宣在朝中惯会四处逢迎,办事也是滴水不漏,宓奚从未抓到过他的把柄,却没成想在自己死后,此人不仅立刻投靠了叛党,还这般欺辱于百姓。
摊主身心皆惧,十里的距离硬是走了近三个时辰。
眼前的乱葬岗亦被白雪覆盖,从缝隙中露出黑色的骸骨,天灰蒙蒙的,冷风一过,此处便透出森森的鬼气。
宓奚被刺身死以后,那些跟随他的人被打为了乱党,遭到林家人的围剿,尽数身亡。
他们死后便被丢在此处,与千千万万个没有姓名的人混在一起,谁也认不出了。
宓奚立在这座巨大的坟茔前,表情肃穆:“是朕……连累了你们。”
摊主并不知晓自己身边正立着一个奚帝,他双手打着颤,寻了一处比较干净的空地,又费力在周围折来枯草铺在空地上,这才将裹着尸体的苇席拖拽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但还是“砰”地一下跪在苇席前,磕了三个头:“我实在没有力气刨个坑让您入土为安了,您将就些。”
宓奚长身而立,静静聆听着他的话语。
他咧着嘴喘了会儿气,又道:“若不是您安顿六国,平息战争,这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到那时,恐怕要死更多的人,造更多的乱葬岗。”
“您是个枭雄。只可惜林家人心思歹毒,蛰伏数年,一朝发难窃国,这天下方才安定,转手落入贼人手中,实在令人可惜!”
这句话倏然挑动了宓奚的神经。
他既然能做到一统天下,就是因为有足够的心谋和筹算,就算林家人早有图谋,他又怎么会轻易就这样让林家顺利谋反夺取皇位,还让他们将自己弄到如此惨状?
宓奚十分了解自己,若是他不想死,那便没有任何人能够杀死他,就算他无力阻止林家人图谋皇位,那么好歹也会给自己安排好退路,绝不会就这样草率地被杀害。
所以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他不愿顾惜自己的生命,这才被林家人有机可趁。
摊主还在犹自摇头叹息:“我多年寒窗苦读,却屡试不第,一腔抱负无处可展,可知这世间诸事不能尽遂人意,时也命也!多说再无益,黄泉路上,您一路走好!”
话音还未落下,身后突然传来狱卒的声音:“黄泉路寂寞,要不你也下去陪一陪!”
一声哨音,四只恶狗冲出雪幕,直往摊主扑来,宓奚手中一动,利剑瞬间化出,斩向那恶狗。
然而剑身从那恶狗身体穿过,那狗却毫发无损,瞬息之间就把那摊主扑倒在地。
“救……救命!”
在雪地里拖着重物走了那么久,摊主早已筋疲力尽,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连跑也来不及。
他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恶狗扑到自己脸上,张着腥臭的血盆大嘴就咬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绒球突然越至半空之中,身上光芒猛然振作,恶犬感受到那光芒,竟然是直接露出了怯意,向后退去。
狱卒看不见绒球的存在,只见恶犬莫名退缩,连忙用鞭子催动它们:“上啊!”
但是绒球护在宓奚与那摊主面前,半寸不让,几只恶狗只得在周围打转,不敢上前。
摊主惊魂未定,连连跪拜在地:“官爷!官爷!小的知错了,求官爷饶了小的吧!”
士卒啐道:“饶你?想得美!”
他手中鞭子越发狠厉,恶狗吃了痛,越发狂躁起来,一边吠叫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摊主。
就在这时,绒球终于支撑不住,身上的光芒陡然熄灭,然后从宓奚身前坠落。
宓奚伸手接住了它。
如同接住了一片雪花。
没有了绒球的威慑,恶犬便毫无顾忌,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重新扑了上来,一声惨叫划破雪幕,然后被狗吠叫着拆吞入腹,最终弥散于天地之间。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宓奚眼底似乎染上了些许血色,蓝瞳之中倒映出那些恶犬争相啃食的画面。
不过一刻钟,那片铺上了干草的最后净土也被鲜血所染,四处散落着零碎的残肢,有那位摊主的,也有死去已久的宓奚的。
宓奚这才明白之前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他居然会想到要将这江山让给其他人。
他握紧了拳,将绒球护在手心,眼中杀意涌现。
这天下,只能由他来主宰,只有他,才能使天下获得真正的安定。
手中突然发出光芒,将周遭一切景象都屏蔽在外,宓奚张开手,发现刚才黯淡的绒球被一团明光裹挟着,向上漂浮而去。
渐渐的,那绒球竟然发生了变化,那明光如同是孕育绒球的容器,使它逐渐变换形态,化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狐貍。
小狐貍渐渐长大,睁开了眼,四处跃动,复又趴下,竟然化出了人形。
熟悉之感瞬间灌入宓奚心底,使他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小湫儿……”
他喃喃念道,像是重拾了某个被他遗忘许久的珍物。再望向天际那个影子时,他竟有些眼眶发热。
他看见小湫儿跪在一尊神像前,口中默念着什么,许久以后,那尊神像竟然动了动,亦化了形。
神像以手轻抚小湫儿的头顶,猛然间光芒大作,将世间一切都湮灭于其中。
紧接着,宓奚看见雪花往天上飘去,恶犬呕出口中血肉,折断的枯草接回了根,逐渐变得绿意盎然。
世界似乎正在发生颠倒,一切的一切,皆如乾坤变动,日月相抵,天地相合,融为一体后,又逐渐拆分开来,直至陷入一片空白。
偌大世界,仅剩宓奚一人。
宓奚眼中震惊之色还未褪去,在这片空白的天地中往前走了两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何他会有重来一世的机缘,原来是小湫儿为他做到的!
宓奚仓皇四望,寻不到小湫儿的踪影。梦醒
忽然,宓奚似有所感,往擡头望天上看去。
一片虚茫之中,有一团光晕从天而降!
宓奚伸出手去,由它撞入怀中,待笼罩在它身上的光晕消失后,一只莹白的毛绒狐貍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宓奚用手轻轻摩挲着小狐貍的脸庞,感觉心中缺失的那一块地方终于被填满。
他竟忘了……他竟然把这些尽数忘记了。
“小湫儿,对不起……”
小狐貍睁开双眼,轻柔地嘤咛了一声,似是在控诉他的过错。
宓奚将它紧紧拥入怀中,湛蓝的眸子中尽是歉疚之意。
“皇上!快醒醒啊皇上,勿要沉湎于幻境!”
一声呼唤打破了片刻的宁静,宓奚皱起眉头,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小狐貍却挣扎几下,从他怀中蹦出,仰头长吟。
宓奚望着它,心中滋味繁杂,他轻声道:“小湫儿,等我。”
小狐貍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继而几步跳远,消失在那片茫白中。
随着它的离开,周遭的一切如碎片崩塌,最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宓奚又变成孑孓一人,意识控制不住地无边飘远。
许久之后,他才感觉身上十分沉重,强撑着睁开了眼。
外头天已经朦胧亮,宓奚疲惫转头,数人跪在榻前,皆垂着头。
这一夜他们都守在这里,无人擅离。空气中弥漫着安息香的残香与药的清苦味,并不好闻,但这味道让初醒的宓奚略略提了神。
为首的几个御医见他终于醒了过来,皆露出欣喜的表情,指了指旁边的托盘,里面是方才从宓奚头上取下的银针。
“皇上,施针已然结束,皇上可感觉身体有何处不适?”
按理说,银针全部取出之时,宓奚就该立刻转醒,但是他却迟迟陷在梦中,让众人皆十分惶恐,,不得已之下,御医只好冒着冲撞皇上的风险出声召唤,好在宓奚最终还是醒了。
两个太监上前将宓奚搀扶起来,稍微活动四肢,宓奚感觉虽然身体如同骑马打了一整天的仗一样疲惫,但是脑中原本那隐约的痛感却消失了,倒显得轻松不少。
他微微点头:“暂时无碍。”
御医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正是天佑皇上龙体,千秋万代,长生长健!”
宓奚一挥手:“诸位今夜亦辛苦,每人赏银一百两,下去领赏吧。”
御医急忙磕头谢恩:“微臣谢过皇上!”
御医正要退下,宓奚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若是朕一直未醒,会发生什么?”
“这……若是皇上一直不醒,恐怕就是被困在那梦境,沉湎于其中,到了那般境地,心中欲念皆可成真,使人越发难以挣脱,最终意识混沌无主,从此再也无法醒来的机会了。”
御医诚惶诚恐道,正因为此事太过危险,所以他们才那般害怕皇上醒不过来。
宓奚挥手让他们退下,继而坐在榻上沉思片刻。
若是如此,那么梦中的一切到底是因为他的欲念而使得万物轮回,还是真的是有那么一只叫小湫儿的小狐貍做到的呢?
“皇上,时辰到了,请更衣。”侍女在门外轻声道。
该是上早朝的时间了。宓奚整顿身姿,传人为他更衣。
待他更衣完毕,侍卫已经立在外面:“启禀皇上,前线传来战报,胥黎将军率军与云国军队汇合,击杀阮国军队一万余人,并俘获三万人,请皇上安排战俘去处。”
宓奚道:“由胥黎亲自将这三万人押送至云国边境,至于要将他们用在何处,与云国帝姬商议便是。”
“是。”
“另外,派几个人去暗中查一查京兆尹赵宣家中是否有贪赃枉法的痕迹,秘密回禀于朕。此外,再去南门大街街口处寻一个卖包子的摊主,是个男子,相貌周正,身高七尺有余,谈吐不凡,把他带来宫中见朕。”
他这一串命令毫无根据,侍卫虽然不明白,但也不会多嘴,利落回话后便退下了。
宓奚能走到今日的地步,这一批由他亲手挑选培养的侍卫功不可没,个个忠心不二,且身手不凡,梦境中的宓奚身死时,他们被林家人围剿,誓死不降,最终寡不敌众,尽数被杀,最后被弃置于乱葬岗中。
他望着远处渐蓝的天色,浓云已散,昭示着今日的好天气。
宓奚的眼神暗了暗,派暗卫前去查验赵宣与那个摊主,只要信息能够对得上,那么就能证明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他的欲念。
如此,也就能证明那只小狐貍的存在,以及它令时光重新回溯,让宓奚能够重来一世的事是否为真实。
全城城门封锁,巡逻的队伍挨家挨户地搜查,阿柴拖着秦叹月四处躲藏,险险躲过一波追兵,绕进小巷中。
他们在这街巷中躲藏了一天一夜,始终找不到出城的机会。
还魂丹的药效已经减退了大半,让秦叹月渐渐丧失身手,变得与寻常人无异,她脑中的蛊虫正在蠢蠢欲动,过不了多久药效便会全部消退,到那时她便会遭到蛊虫与蜃珠的双倍反噬,直接毒发身亡。
阿柴扶着秦叹月,沉默地看着她的脸。
昔日的痛苦神情重现在这张脸上,让他有些恍惚,他还记得,是自己亲手将她埋在了院中。
如今,另一人也要死在他眼前了。
“你撑不住了,不要再强行运功,否则只会加快毒发。”
无名看着他,眼中只剩下执念:“不,我要出城,最起码,让我见他最后一眼。”
阿柴冷漠道:“那又如何呢?他不会知道你是谁的。”
这句话激恼了无名,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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