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袖(1/2)
风满袖
小白不爱说话,却很听话。
例如,老花要他们绕著荒田跑。
惠歌马上嚷嚷:“绕著田跑有什么意思啊?我每天都被你呼来唤去,跑进跑出,现在还要跑?”
“体力是学武的根本。有一句话说,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
“骐骥是什么?”
“黑色的马叫‘骊’,青色的骊叫‘骐’,都是良马。”
老花说,从前有个人叫孙阳,字伯乐,善于相马。他的君主想求千里马,伯乐举荐一个人去找马。那人在某个地方找了只黄色的母马,君主让人带马回来,却是一只公骊。君主对伯乐生气,伯乐说,这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后来就把这只千里马叫‘骥’。
骐骥都是骊马,所以经常放在一起说。类似的用法还有骐??,骐有毛如鳞叫‘??’,所以常用来称呼特别好的马,后来更加以神化,变成一种神兽。
“什么神兽?”
“龙头鹿形,马蹄牛尾,五色毛。可以呼风唤雨,吐火喷雷。”
“好奇怪的畜牲。”
惠歌说完,头立刻被拍了一下。这是老花对她出言不逊的一贯惩戒。
出手不重,痛的是她的自尊心。
惠歌是个灵敏矫健的人,从反面说就是不容易挨打。
除非她自愿,否则很少有东西打得到她。天上无声落下一坨鸟屎她都能闪过,却老是闪不过老花的手──比鸟屎还神出鬼没。
老花说:“骐??性情温和,是仁兽,也是汉人祥瑞的象征。”
“那孟贲又是谁?”
“一位力士。”
“所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惠歌说完,头又被拍了一下。
“这样解释你还不懂?”
“我刚才懂的,被你打得又不懂了。”
“……千里马衰弱了,劣马就能跑赢他。孟贲疲惫了,女人也能打.倒他。筋骨不强健,动作不能到位。体力不持久,学了再多花招也容易落败。”
“那我们要跑多久?”
“你去问小白。”
惠歌扭头,才发现小白已经跑远了。
看那距离,大概老花一说要跑荒田,他的脚步就踏出去了。
日头有些沉,有些红。小白独自跑著,单薄的身子背后曳著一条更单薄的影子。
她匆匆追呼而去。
再例如,老花要他们角抵。
角抵是一种摔人的竞技,比力气,也比技巧,像牛或鹿相争,会用头上的角抵著一样。规则有很多种,像是背碰到地上算输,双脚离开地面算输,或是一脚踏到划定的界线外算输。鲜卑人尚武,贵壮贱老。在鲜卑人统治的魏国,这是很常见的竞技游戏。
老花的规则是:爬不起来算输。
惠歌马上嚷嚷:“小白多瘦阿,你这不是要我摔死他吗?”
“……你可以不要摔死他。”
“可是我摔人只知道往死里摔。”
“……你可以学习什么叫自制。”
“为什么一定要我摔他?”
“有一句话说,智如禹汤,不如常耕。”
“吃鲈鱼汤,不如尝羹?”
“……你不要只知道吃。”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即使像大禹商汤这么有智慧的君王,在农作方面的知识也不如一个时常耕作的农夫。因为农夫从实践中学习。练武,是为了在打斗中获胜。必须时常将所学的技巧应用在打斗中,才能真正学到东西。练武,不是在练身体健康。”
惠歌觉得老花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
她的身体健康在邻里间是出了名的,她跑起来的风能刮得人脸疼。
她还要练什么身体健康呢?
她想要找人帮腔。
一扭头,小白居然对著她摆好架式。
小白身上穿著浅黄色的褶服,是麦秆晒得干干的颜色。应该是用麻布裁制的。衣长至屁.股,袖长至膝盖。腰间绑一条颜色斑驳的皮革带子。褶服下是同色但更浅一些的大口宽裤。裤长及地,前端露著黑布鞋头。
褶服是中间没有夹絮的双层衣服,衣袖有宽有窄。广袖是汉人的,雍容庄重,窄袖是鲜卑人的,利于驰射。裤子也有大口及小口两种,大口是汉人的,形状类似汉服的裙裳,小口是鲜卑人的,配上长靿靴,便于涉草。
魏国的皇帝实行汉化,使这种宽袖大口的裤褶服普遍流行。不是汉人的上衣下裳,也不似鲜卑人的窄小贴身。望上去有中原衣冠的风仪,要活动时将袖口拉起打结,在膝盖上脚踝上用带子系紧,如此结袖缚裤,就有草原胡族的便利。
老花也穿这种宽袖褶服。
双袖拉到手臂上,在背后反结,坦著两条精瘦的臂膀。惯于劳动,不是农人就是奴客。
小白没结袖,也没缚裤,仅仅将双手摆在胸前,手心向著惠歌。
宽大的袖子落到他的手肘上,露出两只细白的手臂。
在她眼中,小白像一只站立起来的白兔。
但是小白任由衣袂飘荡的样子令她迟疑。
根据她丰富的交战经验,对手表现出这副态势,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绰绰有馀。
第二种是不知死活。
当然,每个在她面前看起来是第一种的人,最后都变成第二种。
当她一连三次把小白放倒在地,便知道小白也没有例外。
小白的眼睛有些水气。
她想到人们对汉族男人的评价。
浩然正气,都是狗屁。饱读诗书,一揍便哭。
虽然身体还软弱,小白的性格倒很坚毅。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在惠歌手下一败涂地。
老花在旁边看著,一声不吭。
惠歌不敢劝老花,只好去劝小白。
“小白,其实不一定力气大的人才厉害。你们以前不就有个很聪明的人,帮老人捡了三次草鞋的那个。虽然长得像女人,却很有智慧,帮助他的主人当上国君。”
小白坐在地上,一头乱发,满身尘泥。喉上隐约成形的结在无声地升降。
她看著他,忽然发现他没有狼狈的时候。
无论被她折腾得怎样喘不过来,他也不会大口大口哈气,只有胸脯剧烈的收缩和膨胀,像冶铁时鼓风的皮橐。狼狈得这么文雅,一点也不令人觉得狼狈。
“所以阿,你也不是非赢我不可,你还可以当那个聪明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什么……”
惠歌搔了搔头。
“张娘是吧?你看,连名字都这么柔弱,却能流传千古呢。”
惠歌才说完,头便被打歪一边。
她把头扶正,瞪向打她的老花。
老花纠正她:“张良,良心的良。”
“喔。”她忿忿地。
“今天就到这里吧。”
老花走后,惠歌看向还坐在地上的小白。
她问:“小白,你为什么要学武呢?”
小白没说话。
“你不适合阿,你看上去就是个念书写字的。”
少年依旧默默。
“你不用担心,我可以保护你。”
惠歌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对一个男子而言是怎样的侮辱与挫败,尤其是一个鲜卑女子对汉族士子所说的话。她此时的世界里还没有性别、种族、阶级、门第之类的对立意识,只是纯粹将小白当作需要爱护的对象,像她对幼弱的弟妹,对伤病的牛马,对娇嫩的野花。
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你身体不好,没关系,有我呢。以后有人来欺负你,也没关系,有我呢。只是这样一个干净的念头,希望他停止沮丧。
小白笑了一下。
她一时哑然。
那笑不是表达喜悦的笑,却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只知道那笑令她难过,像胸口被锐利的草尖划过,有种细细的刺痛。
尽管小白气力输她,她也知道这是比自己成熟许多的人。他和她看似差不多年纪,表情却已经不“表情”了。
这次角抵之后,老花没再让他们动手动脚,挥拳踢腿。不跑步,更不角抵,只是说些故事,出些问题,同时让小白教她读写汉字。
惠歌跟著老花不是为学武,是为幻术,对这种安排没有意见,老花让干啥就干啥。小白更不用说,从来没有意见。
老花改变教学内容的原因,惠歌是在一场意外中明白的。
她与小白通常于午后在矮林前的野地会合。
野地中有一棵大梓树,枝叶郁郁苍苍,可以遮荫,老花便以此作为标志。会合的时间随兴,遇雨或遇节日自动取消,见著正常,没见著也正常。老花的指导同样随兴,经常是抽著空来,露一下脸,说几句话,交代完功课,又离开去田里忙活。
两人想回家就各自回家。
即使路同一条,方向同一边,惠歌很少与小白一起回城里。这是老花吩咐的,为了两个人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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